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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田洋次總是以溫柔的眼光注視著日本社會底下的小人物。如同日本傳統對陰柔之美的追求,山田洋次的作品也承接了這份氣質,即使是以武士為主角的《黃昏清兵衛》、《隱劍鬼爪》和《武士的一分》,他還是聚焦於下層武士的日常,幾乎不見傳統武士電影對武士道精神的探討,也沒有英雄形象的展現,或是轟鳴大放的暴力渲染。或許正因為如此,山田洋次才會被譽為「日本的心靈代言人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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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近85歲的山田洋次迄今仍創作不輟,繼改編自中島京子所著同名小說的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之後,他再度以二戰期間的日本為舞台,執導出第84部作品《我的長崎母親》。這部電影源起於已故劇作家井上廈(井上ひさし,1934-2010)晚年的構想,是「戰後生命三部曲」(戦後命の三部作)之一。不過,電影雖然涉及長崎原爆,山田洋次卻捨棄掉令人不忍直視、地獄般的悲慘場面,僅從浩二(二宮和也飾)的視角呈現原子彈爆炸時墨水瓶瞬間熔化的景況。原來就算是人為的戰爭遊戲,也像地震或海嘯,將生命置放於無常之中;雖然母親伸子(吉永小百合飾)不甚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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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見的,都熄滅了;而消失的,都被記住了。之所以記住,是因為有很多的回憶。原爆的下一幕是三年後,畫面由黑白轉為彩色,伸子的表情看不出哀傷,好似一切早已回歸平靜,而她也興起勸町子(黑木華飾)忘了浩二的念頭。可是回憶濃厚得就像影像的色彩一樣,真的那麼容易忘記嗎?於是浩二出現了,當然是以鬼魂的身分現身。山田洋次曾言,這部電影描繪的是母親與兒子,以及兒子的戀人之間的故事。有趣的是,無論是日文片名《母と暮せば》或是中文片名《我的長崎母親》,主詞都設定為兒子浩二,但事實上伸子才是主角,是整個故事的中心人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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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田洋次採取的敘事方式不禁令人聯想到前作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,兩者同樣呈現出屬於女性的個人私密生活史。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透過女僕多喜的自傳,回顧戰時紅屋頂小屋裡的日常生活,尤其是她和女主人時子及其丈夫下屬板倉三人之間的踰越/愉悅情感。至於《我的長崎母親》,主要從伸子的視角去回憶和兒子之間過往的點滴。在父權社會中,歷史記述的往往都是集體記憶的國族大事,相對之下,庶民的生活全然遭到忽略,更遑論是沒有話語權的女性。故而在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裡,經常可見屬於陽性的歷史與女性的自傳內容相互牴觸,因為一方是來自於官方政治正確的正史,另一方則是個人的親身經歷與情感。到了《我的長崎母親》,屬於陽性的正史更是幾乎銷聲匿跡,通篇盡是女性的私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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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山田洋次的設定下,浩二的鬼魂只出現在伸子(以及少數的小孩)的面前,而且一旦感到難過,甚至是流淚,就會像仙杜瑞拉的魔法一樣,立即消失。換句話說,只有伸子看見浩二。是故可以合理推斷,片中的浩二根本是伸子的幻想,是一位孤獨母親靠著回憶獨自舔拭自己內心的傷口。原來伸子根本沒有放下過去,也不可能真正放下,她始終陷於悲傷裡。而浩二的消失,自然是源自於伸子不願再度面對痛苦過往的選擇性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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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僅如此,浩二的鬼魂多半出現在家中,而家庭場域又恰好是父權社會給予女性的歸屬,因此如同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,房子是重要的場景,而家人之間的互動則是劇情的主軸。在母親眼底孩子永遠長不大,早已是大學生的浩二在伸子面前,時常有稚氣未脫的舉止,逗得伸子十分開心。特別是初次談到戀人町子時,彷彿是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,那般羞澀。母子間的談話總不脫生活與個人情感,有時甚或只是無止盡的叨叨絮絮,沒有任何重點,但這不正是日常的景象嗎?在戰爭等的國族歷史之前,這些芝麻蒜皮小事根本不值得一提,然而對伸子而言,卻是極為珍貴的個人記憶。就像鬼魅(haunting)始終束縛於房屋,女性同樣受制於此,可是另一方面,房屋也承載著許多美好且寶貴的回憶。於是只要擁有自己的房間,女性便有機會書寫出屬於自己的歷史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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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得思考的是,為何在伸子的故事中,出現的是浩二的鬼魂,而不是浩二的兄長或是伸子的丈夫?我以為,是由於浩二身上散發出與父兄截然不同的氣質所致。根據浩二的自述,他從小就希望成為指揮家,也想當個小說家,可是最後在兄長的要求下,浩二選擇進入醫學院就讀,並以醫生為畢生職志。就像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中年輕又帶有藝術家憂鬱氣息的板倉,一出場便吸引時子和多喜的注意,嚮往藝術創作的浩二一樣是片中兩位女性關注的焦點。探究其原因,或許是因為他們不像傳統的日本男人,沒有父權的威嚴,當然也不會讓人感到壓迫或受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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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的長崎母親》猶如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的改寫,山田洋次不但再度還原被拒於國家正史之外、長期「失聲」的女性故事,劇中角色也能相互參照。《東京小屋的回憶》的最後,時子在陰錯陽差下被迫放棄私情,更在美軍的轟炸下和丈夫一同殉葬於紅屋頂小屋,直到死都難逃父權婚家的囿困。反觀伸子,她固然同樣放棄婚家以外的感情,表面上看似延續了時子的不自由,但通篇看下來,比起上海叔叔,浩二更像是她的戀人。尤其是結尾的葬禮,對伸子而言反而是能夠和浩二永遠相守的開始,如同一場婚禮般令人開心。說穿了,伸子一角彷彿是為了彌補時子的缺憾,並填滿她到過世前那段無聲的空白,因此《我的長崎母親》整部片或許可視為伸子/時子對人世的道別。

撰文:張冠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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