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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康永以一句「我們不是妖怪」道出社會大眾將同性戀塑造成「絕對他者」的情形,同時也點出長期以來同性戀/同性情慾與怪物的文化連結。不過比起同性戀,囊括所有「非純粹異性戀」的酷兒(queer),更能準確表示此現象。電影學者班蕭夫(Harry M. Benshoff)曾指出,恐怖片裡模樣可怕的怪物或性格扭曲的殺人魔,其實都是酷兒的隱喻。在主流社會底下,酷兒如同怪物或殺人魔,是無法被理解,並遭仇視然後亟欲排除的存在。故而異性戀觀眾可以藉由怪物或殺人魔的消除來安撫內心的焦慮,與此同時,酷兒們也能從中找到自我認同的形象。

 

加拿大新銳導演史蒂芬.鄧恩(Stephen Dunn)的首部長片《愛人怪物》不是恐怖片,卻以怪物(monster)為名,因為片中講述的是同性戀/酷兒的故事;而且他不只是怪物,還是一隻受困於衣櫃(closet)裡的怪物。奧斯卡(Connor Jessup飾)六歲時,曾目睹同學遭數名惡少以鐵條刺傷下體,而他雖然手持木釘意欲上前阻止,卻因一時遲疑讓同學身受重傷。奧斯卡對此惡行十分不解,父親彼得(Aaron Abrams飾)只是淡淡地告訴他:「因為他是同性戀。」彼得沒有指責惡少的錯誤行為,反而將問題的核心指向同性戀:因為他是同性戀,所以活該遭此惡意對待。這是彼得未說出口的心聲。「所以我才叫你把頭髮剪了,」彼得補充說道。於是奧斯卡自己動手剪去他的中長髮,並且向父親學習做木工,最後他終於順利長大了;長成一位「正常」的男人。

 

從片名開始,《愛人怪物》隨處可見意欲明顯的指涉,譬如從看手指甲的方式來辨別同性戀,又或者是「男人」與短髮、木工之間的陽剛性連結。凡此種種固然建立在刻板的性別印象上,卻也揭示出一個事實:要「扮演」一位「男人」有多麼容易。然而正因為如此,更顯現出性別(gender)的變異性與浮動性。這種拒絕被定義的不確定性,就是酷兒的最大特徵。奧斯卡一方面壓抑─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怪物,是故只能壓抑,無法袪除──他心中的怪物,一方面又不斷製造怪物。一心想成為專業特效化妝師的奧斯卡,找來好友小潔(Sofia Banzhaf飾)當模特兒,時而黏上惡魔般的犄角,時而裝扮成海怪,幫他的作品集拍攝照片。奧斯卡和小潔相處時是那麼自在又開心,在父親等的旁觀者眼中,他們的互動或許就像一對小情侶,但我卻覺得,奧斯卡只是把他的另一個自我投射在小潔身上,如同奧斯卡的動物分身倉鼠小布一樣。

奧斯卡的父母在離異之前,曾合送他一隻小倉鼠當作生日禮物。擁有抑鬱童年的奧斯卡,經常和倉鼠對話,兩人猶如玩伴。不過從片頭的蒙太奇來看,與其說他們是朋友,不如說是雙重自我。倉鼠常常發揮動物的靈敏感官,點出奧斯卡在情感上的愚鈍(或者是刻意忽略)。在居家修繕工具材料行打工時,同事韋德(Aliocha Schneider飾)忘了帶制服,便順口向正準備下班的奧斯卡借用。奧斯卡本來怕衣服沾染了自己的汗臭味而覺尷尬,但韋德嗅了嗅表示不介意。韋德的無心舉動卻讓奧斯卡心裡七上八下,突然覺得肚子不甚舒服,宛如胃裡有隻蝴蝶在飛舞。回到家之後,倉鼠顯然感覺到奧斯卡的異樣,直說他的氣場不同,「戀愛了?」(奧斯卡的人類分身小潔同樣察覺兩人的感情不一般)由於童年的陰影,奧斯卡拚命壓抑對同性的情感慾望,一旦動情,那枝血淋淋的鐵條就會從他的肚子裡刺穿出來。可是倉鼠不是人,不受主流社會的制限,牠可以忠實表達自己。換言之,奧斯卡分割成奧斯卡/倉鼠兩個自我,彼此之間看似界線分明,卻在不斷地相互對話之中使得界線變得可有可無,於是奧斯卡遊走兩端,既是人又是獸(怪物)。

奧斯卡拿回制服後,忍不住躲在廁所邊嗅聞上面的體味,邊想著韋德自慰。片中對氣味的迷戀讓我想起《愛情的模樣》(The Way He Looks,2014),盲眼男孩李奧也曾藉著另一名男孩的衣服上的氣味自慰。倚靠嗅覺常常被歸類為動物的原始行為,但兩部同性戀電影的相互呼應,難道不是暗示著同性相吸根本是來自原始的天性慾望嗎?也就是說,雖然奧斯卡在父親的教養下長成一個「正常」的男人,然而他對同性的情感與慾望並未完全消除,心中的怪物只不過被關在衣櫃裡罷了。

父母離異多年後,母親向奧斯卡坦言:「我希望我能為了你留下,但那個家讓我窒息。」身為父親/丈夫的彼得固然有慈愛的一面,卻也承襲了異性戀父權的霸道,他不願將母親鍾愛的毛帽還給她,說:「一對夫妻離婚後,所有東西都要均分,所以櫃子裡的那些東西是我的。」彼得架起的那座陽性衣櫃,不僅鎮壓了同性戀,更企圖將女性也禁錮其中。不過就像作家紀大偉所言:「衣櫃狀態是一條可以游移的界線,沒有什麼同志是徹底在櫃外或櫃裡。」母親早已逃離衣櫃,奧斯卡自然也不會永遠待在衣櫃裡。奧斯卡決定打開衣櫃,穿戴上母親的衣帽,受禁制的陰性(同性戀、女性)力量匯聚反撲,奧斯卡一腳把彼得踢進衣櫃裡。此時,櫃中怪物(closet monster)從同性戀/酷兒變成異性戀父權。然而衣櫃的建構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,奧斯卡還必須拔除體內象徵童年陰影的鐵條,並完成弒父(異性戀父權),最後才能走出衣櫃(come out of the closet),使自我得以完整。

走出櫃子之後,奧斯卡就能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?節目《奇葩說》裡,蔡康永直言他不會鼓勵同性戀出櫃,因為事後還會有種種巨大的壓力必須面對,或許艱難,也可能孤獨。奧斯卡的故事處處是暴烈的磕磕碰碰,但是無論如何,經過這般血腥衝撞之後,終究是一次成長。

撰文:張冠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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